窈娘回来的事在镇上迅速传开了。
有人说她成了官太太,衣锦还乡,拿了小山堆似的银子给自己和昭昭赎身;有人说她成了不人不鬼的丑八怪,倒贴钱也没男人想碰了……众说纷纭,唯一可以肯定的是,窈娘挺了个大肚子,至于怀的是野种还是贵子,还有待商榷。
于是,八卦的街坊邻居没事都凑到楼前,想瞟一眼窈娘到底成了什么样。
谁知一连半月也没人见到窈娘,仿佛世上根本没这号人一样。
有人想探楼里姑娘们的口风,可姑娘们都打着呵呵敷衍过去,嘴比世上最实的墙还严。
大家就只好把目光投向了昭昭。
这一日,许久没露脸的昭昭终于现身,衣衫崭新,发髻精巧,比平日更加光彩照人,走在街上像是沾露的花儿落进了泥里。
“呦,这是哪位官家小姐?”
“这不是窈娘的女儿吗……”
“昭昭儿,你娘怎么许久不露面了?”
路人纷纷搭话,昭昭眉梢眼角含着笑,却一个字也不说,仿佛心底藏着天大的开心事。
她去胡同尾的药铺买药,脚刚迈进门槛,张掌柜就打量起她的穿戴。
好家伙,一身苏造蓝绸衣,头上戴着碧玉簪子,腕上挂着白银镯子,脚上踩着丝织履,这派头比官家小姐还官家小姐,哪有半点落魄样儿?
张掌柜笑着打趣道:“昭昭儿,这些日子怎么没见着你娘?”
“我娘啊……”昭昭理了理鬓发,露出耳上的珊瑚耳坠,轻飘飘道:“她现在又不必抛头露面了,还出来见人做什么呢。”
若她此时衣衫平平,张掌柜定然会觉得窈娘成了见不得人的丑八怪。
可她这身打扮着实富贵,张掌柜便认定窈娘攀上了高官显贵,再不屑于向贩夫走卒卖笑了。
“小祖宗啊,那你将来要享福咯。”张掌柜嘿嘿一笑,“今儿来买些什么药?”
昭昭说了几味安胎稳气的药,又作愁色,说了几味去疤痕消肿的药。
正在抓药的张掌柜眉头一皱,问道:“昭昭儿,听说你娘在北门那边被人找到时,那模样可不堪得很啊。”
“张叔啊,你也知道,咱们镇上的人都见不得别人好,白的能说成黑的,黑的能说成臭的。”昭昭笑,“只说你这药铺,就被人编排多少次卖假药了?那些人的话怎么能做真呢。”
张掌柜脸色一滞,讪讪道:“那倒也是。再好的人在别人嘴里传个几圈,也变得不人不鬼了。只是……当时好些人都看见你娘了,近来又都说你娘……”
他收了话音,细小的眼睛冒着精光,像是饿极了的老鼠,只等米袋一破,立马冲上去一阵啃咬。
昭昭寻了个椅子坐下,幽幽道:“张叔啊,不瞒你说,我娘实际上比他们编排的还惨。”
“还惨?”
张掌柜停了抓药的动作,凑到昭昭身前,做出担忧的样:“窈娘当真脸破了?身上全是烂疮?”
“比那还惨呢。”昭昭不禁哽咽,“我那后爹是个六品官儿,娶了个颇有家世的悍妻,他想纳我娘做小妾,却惧内不敢。于是他只好塞给我娘银子,让她先寻个地方把孩子生下来,有了他家的血脉,再寻由头收进门。”
说着,昭昭眼里竟渗出泪来:“张叔,你说这是什么事儿啊……我娘跟他是为了情谊,他却一心把我娘当婊子看,拿银子打发了事,一点真心都没有。”
张掌柜被昭昭说得一愣一愣的,心想你娘本就是婊子,人家官老爷肯花银子养着已是大恩大德。这将来若生下个男孩,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不就有了?
心里不屑,张掌柜面上却更心疼了,急忙从桌上抓了把瓜子递过去,哄道:
“昭昭儿你别哭啊,哭得张叔心疼……这有事儿说出来就好了,张叔听着呢。”
昭昭握着瓜子,露出一个十三岁女孩儿该有的幼稚,抽着鼻子哭起来:“张叔,我是真心疼我娘……我娘身上全是些被折腾出来的疤痕,我问她怎么来的她也不说,后来我娘忍不住才告诉我,那都是我后爹折腾出来的。”
张掌柜心中暗嘲,你娘卖了十几年早就烂了,还指望被供起来伺候吗?难怪官老爷能看上你娘,毕竟你娘那张白玉脸儿确实有几分惹人疼啊……
“昭昭儿,你别哭了。”
张掌柜听够了八卦,起身回去抓药了,嗤道:“这年头哪个达官显贵没点脾气差的时候?这男人在床上嘛……哎,说了你也不懂。张叔给你好好配药,你拿回去给你娘一喝一抹,保准胎像稳健,身上的疤也立马消了。”
“那就多谢张叔了……这镇上的人都把我娘当婊子看,巴不得她越惨越好,”昭昭望着张掌柜忙碌的背影,含泪的眼又空又冷,“只有张叔你医者仁心,不等着看我们笑话。”
在小孩儿面前当圣人真是舒坦。
张掌柜被夸得嘿嘿笑,一开心就添了药的分量,连包药的油纸都多了两层。
昭昭爽快地付了钱,转身离开时,稚嫩的脸上褪去了真诚动人的感激,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又世故的冷漠。
她拎着药往回走,谁料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一声怒喝:“老子总算逮着你了!”
还没来得及回头,右肩猛地一痛,肩上落了只枯瘦的手,手的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,竖起眉毛瞪着昭昭:
“小婊子,你还我钱来!”
他声音尖得像针,引得街坊邻居都围过来,看好戏似地站了一圈。
“李裁缝,我欠你什么钱?”昭昭淡淡道。
“你说你能梳拢你娘,让她从了我!”李裁缝咬牙切齿,“这几个月老子银子花出去不少,却连你娘的面都没见上!你说她害了风寒不便见人,我蠢得竟信了,拿钱去送一个大了肚子的烂货!”
“当初你怎么说的?”昭昭嗤笑一声,“你说你不图我娘色相和身子,只图她秉性柔顺才情无双,你说她是天上谪仙人误入凡尘里,不论如何你都把她视若珍宝。现在翻脸就是一口一个烂货了?”
李裁缝原本有些口舌,眼下却被昭昭怼得语塞,便向周围哭道:
“你们快听听这小婊子的歪理!哪有男人不说几句花言巧语哄女人开心?纵使我用心不纯,也不是她坑骗我的理由啊。”
他平日做生意过分精明,与街坊邻里相处不睦。见他吃瘪,大家纷纷冷嘲热讽道:
“男人骗女人感情,女人骗男人钱财,大家都不是好东西,你又在装什么委屈?”
“李裁缝,你知道她是小婊子还敢信她,岂不是自找苦吃?”
“你起色心犯魔怔,被骗点钱也就罢了,逮着她个小孩子薅什么?”
“就是,情场如赌场,赌女人就跟赌骰子一样,哪有输钱就急眼的道理?半百的男人还这么小气!”
李裁缝被说得满脸通红,狗急跳墙扣住昭昭的肩膀,作势就要拿手摸昭昭的钱袋。
“老子从不做亏本生意,这钱你必须得还!”
昭昭年纪小力气弱,挣不开他,只好下嘴咬李裁缝的手腕。李裁缝痛呼一声,气得抬手就给了昭昭一巴掌。
别看他模样精瘦,手上力道却不小,啪的一声响,昭昭像片落花似地坠在地上。
干净的衣裳沾了泥,头上的簪子落了地,她嘴里渗出腥甜的味道,眼前晕乎乎地冒着重影,黑一阵白一阵,什么都看不清了。
等视线终于明朗了些,昭昭才看清簪子掉在面前,她伸手想捡,手却被李裁缝用脚死死地踩住:
“还钱!”
昭昭用力抽手,她越想挣,李裁缝脚下力道越大,恨不得将她手骨踩断。
却听咔吱一声,昭昭掌心一疼,那簪子居然断在了她手里。
“脚拿开。”昭昭冷冷道。
李裁缝丝毫不把身子瘦瘦的小女孩当回事:“踩的就是你这个婊子。”
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,原本垂首坐地的昭昭像猫儿一样将他扑倒,手里拿着断簪子就往他脸上戳,三下五下就在李裁缝脸上留下了血痕。
“打人啦!”李裁缝疼得嗷嗷乱叫,向周围求救道:“打人啦……小婊子打人啦!”
他一副受尽冤屈的样子,昭昭瞧了只觉得荒唐,手上动作越发狠厉,半点情分也不留。
“只准婊子挨打,不准婊子还手?!”
李裁缝见昭昭发了狠,再不敢周旋下去,挣扎着就要起身跑开。谁料还没等他起身,远远的响起一阵马蹄声和车轮声,伴随着几声高昂的鸣锣声,周围看客纷纷散开,恭恭敬敬地垂首在路边跪拜。
这是达官显贵外出才有的排场,瞧这架势起码是个三品以上的大官。
和婊子计较是小,得罪权贵是大,李裁缝一个鲤鱼打挺起身,混着一身土滚到路边去。
谁料刚扑腾两下子,枯草般的白发就被昭昭拽住,抬起头再见的是昭昭狼狈的脸。
她手上还握着那截断簪子,啪嗒啪嗒地滴着血,是她自己的。
马蹄声越来越近,李裁缝急道:“昭昭儿,咱俩的事以后再说,眼下可别挡了贵人的道!那是要杀头的!”
远远的漫起一阵沙雾,随风一吹就到了两人身前。待沙雾散去后,四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开道侍卫已经映入昭昭眼帘。
为首的侍卫长冷声喝道:“何人不回避?!”
昭昭年纪小,没见过这种阵势,她微微抬起头,却见高头大马的侍卫身后是衣冠肃穆的随行仪仗,再往前望……
再往前望是十六人并抬的软轿,透过那层如水如月的轻纱,隐约可见其中坐了两位贵人。
“放肆!”侍卫长甩了甩马鞭,破风的响声宛如一道惊雷在昭昭耳边炸开,“贵人玉容,岂是你可窥探的?”
说罢又用马鞭指了指昭昭和李裁缝,对身后兵丁道:
“不识礼数,冒犯贵人,把这俩人押入大牢。”
“是!”
盔甲声噔噔噔响,几个兵丁就已走到了两人面前,昭昭心里想着对策,李裁缝却慌不迭地尿了裤子,跪地哭道:
“军爷……冤枉啊!小民走在路上,平白无故就被这小婊子一顿打,她揪着小民不放,这才不得已挡了贵人的道!”
侍卫长眯起眼睛打量昭昭,他不问李裁缝所言是否属实,只问昭昭:“你是贱籍?”
按大周律,入贱籍者,讼则必败,刑则必死,不可与常人相提并论,乃通人言之牲畜。
李裁缝浑浊的老眼冒出精光,趁昭昭不备一把拉开她的衣服,白嫩的肩头上不偏不倚地烙着印字。
“军爷你看!”
侍卫长移开视线,仿佛多看昭昭一眼都会污了眼睛,不耐烦道:“把这婊子押走。”
不等昭昭把衣服拉上,几个虎背熊腰的兵丁已经将她押住。
大牢是个什么地方?人间的地狱!
若没足够的银钱去赎命,怕是一生都要被关在那暗无天日的腌臜地方。
说到底,昭昭不过是个还未及笄的女孩儿,再精明也只是小聪明。
她慌了神,仍强作镇定喊道:
“敢问轿上贵人,人何以为贵?”
侍卫长听她出言放肆,抬起马鞭就要打,谁知轿中居然传出两声清脆的叩响。
昭昭见事有转机,又大声问道:
“以强凌弱是贵?小错大刑是贵?”
她没能把话说完,背后已经传来一阵剧痛,侍卫长不敢让她继续说下去,怒声喝道:
“还不带走?!”
痛。
昭昭小时候挨过些打,自认是不怕疼的,可这一鞭子似乎将她劈成了两段,浑身骨头都要碎了。
她额上渗出冷汗,眼前晕乎乎地发黑,啪的一声就倒在了地上。
身上的绳子被拽紧,那些兵丁可不管她的死活,只一味把她拴在马后,拖到大牢去。
昭昭想,自己大概是要死了。
意识消散前,昭昭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冷淡的男声:“放她走。”
是轿中传来的。
拖行昭昭的绳子骤然松了,她伏在地上,背上的伤口渗出血来,与地上的血混在一起。
侍卫长快步跑到轿侧请示,说了什么昭昭已经听不清了,片刻后,耳边响起了脚步声。
轻轻的,慢慢的,带着一点懒。
一双手捧起了昭昭的脸。
居然是个女孩,与昭昭差不多年岁的女孩。
“殿下!”
一个侍婢小跑过来,目光落在少女捧着昭昭的脸的手上,洁白如玉的手不该沾染任何脏污,更不该触碰一个雏妓的脸。
侍婢从袖中掏出帕子,想为少女擦手:“您这是做什么……”
少女不言,只摇摇头,接过帕子一点点擦去昭昭脸上的脏污和血迹,仿佛在对待什么珍宝。
一个满身荣华如仙临凡的贵人,和一个满身血污似蝼蚁的贱民。
烈日当空,昭昭望着面前的少女,被抽干灵魂似地落空了。
昭昭从未如此憎恨自己的出身,厌恶自己的肮脏。
她忽然很想哭,很想很想哭,却不是因为背上的伤发疼。
而是因为眼前人实在太高贵,又实在太温柔。
衬得她越发卑贱和肮脏。
少女示意左右将昭昭扶起,又解开了她身上的绳子,最后看向侍婢,葱白的玉指轻巧翻动。
侍婢看懂她的手语,看向昭昭:“殿下问,你分属哪处乐坊?”
昭昭垂首道:“小人不归任何一处教坊管。”
言下之意,她是妓籍中最不入流的野妓。
少女神色不变,又以手势让侍婢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昭昭。”她顿了顿,“昭昭兮未央。”
是光明灿烂的意思。
少女微微点头,目光落在昭昭的右手。
那根断了的簪子被紧紧地握着,几缕血迹粘附在上,猩红裹着碧绿,哀戚又凄凉。
少女从发髻上拔下一根簪子递给昭昭,莹白似雪,光洁如月。
“郡主……”
侍婢伸手想拦,却被少女一个眼神慑住,只好对发愣的昭昭道:
“郡主赏赐,你还不赶快接着?”
昭昭张了张嘴,终究没说出一句话,她慢慢地抬起手,颤抖着接近。
越来越近,几乎能感觉到少女掌心的温度,蓦然地,她像被蛇咬了一般,猛地缩回了手。
“你……”侍婢错愕道。
哪有这么不识抬举的人?
“修宁。”
身后的轿辇中,冷漠的男声再次响起:“该走了。”
少女蹙了蹙眉,一把拽过昭昭的手,将白玉发钗塞进昭昭手里。不等昭昭说什么,便一阵云似地回到了轿辇上。
侍婢冷横了昭昭一眼,丢下句“贱东西”也走了。
轿辇再起,昭昭退到道旁回避,学着其余人一样跪拜。
李裁缝舔着脸凑到昭昭身边,赖笑着问道:“昭昭儿,刚才那贵人与你说了些什么?”
什么也没有说。
昭昭一只手握着断裂的碧绿簪子,一只手握着如冰似雪的素玉发钗,像是握着人生的两条路一般。
众人垂首时,昭昭却抬起了头。
她看见轿辇的轻帘被微风吹起,方才与她近在咫尺的少女与另一白衣少年并排而坐,两人宛如画中仙云中鹤。
昭昭贪不够地看,仿佛她向前几步就能摆脱所有卑贱和苦痛,尝一尝人间富贵的滋味。
似乎是她的目光太过炙热,少女察觉到了,笑眼与她相对。
很快又移开了目光,仿佛只是无意的一个回眸。
直到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远以后,昭昭还留在原地,她脑中反复重现那个回眸,干净明亮,慈悲柔婉。
她卑微的心第一次涌出了一种力量,像铺天盖地的洪水般将她兜头淹没。
昭昭知道,这是欲望。
她再也不甘心过以前那种日子了。
她不想要任何人的施舍和怜悯,也不想要任何人操控和影响她的命运。
她要改命。
很多年后,大周开国两百年唯一的女相立于丹犀阁,淡淡地说起往事:
“那时我一无所有,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,恨不得把整个人间都烧掉。”
“昭昭,你做到了。”
皇帝闻言轻笑,指了指阁前跪拜的无数文臣武将:
“人间向你俯首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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